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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状元娘子 作者:高阳 | 书号:39788 时间:2017/9/8 字数:240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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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莱青道的辖区甚广,西起益都,东迄荣城,北自蓬莱,南至崂山,这三面环海的整个山东半岛,也就是当年齐桓公称霸的大部分地区,都归登菜青道潘霨所管。 道台衙门一向设在登州府治的蓬莱。在明朝,这里是防倭的要地;倭寇的克星戚继光,便生长在蓬莱。⼊清以来,蓬莱帆墙云集,商务极盛。因此,咸丰十年的《天津条约》,迫于英国的城下之盟,在原定的“五口通商”之外,南北加开十三个“口岸”其中便有登州的蓬莱——北方新开口岸三个,是牛庄、天津、登州;特设“三口通商大臣”专责管理这三个地方与洋人通商的事务。 哪知到了同治元年,勘察新开口岸之时,洋人对蓬莱忽有异议,认为港口太浅,巨舶出⼊不便,要求另换一处。 这另换的一处,也在登州,属于登州府福山县管辖,土名叫做“烟台”而“大清一统志”不载其名,洋人就只好以山为名,管它叫芝罘。芝罘却是个大有来历的古名,秦始皇二十八年登芝罘立石;二十九年登芝罘刻石;三十七年至芝罘 ![]() ![]() 这曾为千乘万骑的帝舆大驾之所集的芝罘,在明朝沦为滨海的一个荒凉的渔村。由于在此曾设烽火了望台备倭,所以土著称这个渔村为烟台。如今,盛极而衰、没没无闻达千余年之久的芝罘,终于沾了洋人的光,又大 ![]() 烟台三面负山,一面临海;芝罘山环抱于西北,烟台山兀峙于东南,崆峒岛屏障于东方海面,港湾內⽔深风静,是栖泊巨舟的上佳地点。所以,一向是苦力“下关东”或者飘洋过海去闯天下的这个出口,随着艨艨巨舶的不远千里而来,一下子变成商贾云集、五方杂处的大地方。不过两年的功夫,市面繁荣得非蓬莱所可望其项背了。 烟台的风⽔一转,也为登莱奇道潘霨带来了好运。因为烟台新设一个海关,称为东海关,归登莱奇道所管。这个缺虽不比管江海关的苏松大道以及管津海关的天津道那样⽇进斗金,却也算是一个肥缺,有⾜够的力量,在幕府中养几个吃闲饭的门客。 潘霨的门客,大都是他的苏州同乡。其中之一,名叫洪钧。 洪钧字文卿,原籍安徽歙县东乡人,是宋朝名臣洪皓的后裔。到了洪钧的⽗亲,迁居苏州,卖酒为业,早就下世。洪杨造反,洪钧奉着寡⺟辗转流离,最后到了山东。 山东的市面,相当定安,不必担心“长⽑”会打过来。只是洪家⺟子俩有限的资斧,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必得想个谋生的法子,才不致流落他乡。 洪钧的书读得很好,而且已“进学”成了秀才。“秀才乃宰相之 ![]() ![]() 读书人的得意,自是从科场中直上青云。头一年秋天乡试中了举人;第二年舂天会试中式,便是两榜进士出⾝,称为“联捷”等殿试下来,发榜授职,至不济也是个“遇缺即补”的“老虎班”的州县“大老爷”不⾜周年的功夫,一名⽩丁可以一跃而为傲视“风尘俗吏”的新贵。无奈江南为“长⽑”所“躏蹂”咸丰十一年辛酉正科、同治元年壬戌恩科的乡试,都不曾举行。洪钧自知秋风得意的⽇子,为时尚远;死心塌地作不得意的打算。想起同住在客栈中的一位同乡,老于世故,正好请教。 他这位同乡姓朱,是个捐班的县丞,分发在山东候补,缺未补上,却派了两回“河工”上的差使,狠搂了几文。单⾝一个人住在这隆发客栈,夜夜有流莺相伴。洪钧去得太早些了,惊动了双宿的野鸳鸯,不免抱歉。 “不相⼲,不相⼲!”朱县丞是很放得开的 ![]() 那金凤娇小玲戏,一张脸生得极甜,与人⾼马大的北地胭脂,风致大不相同。此时嫣然一笑,向客人问道:“贵姓?” “我姓洪。” “洪少爷请用茶!” “算了,算了!”朱县丞拦她倒茶“你不想想,你那双手⼲净不⼲净?” “缺德!”金凤笑着骂了一句,扭转 ![]() ![]() “今儿这么早!”朱县丞定睛看了洪钧一眼,又说:“我猜你必有心事。” “是的。”洪钧答说:“想请朱大哥指点 ![]() 朱县丞将洪钧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点点头说:“走!我们上大明湖喝茶细谈。” 济南号称“家家泉⽔,户户垂杨”城中七十二泉,都汇集于城北的大明湖。湖上古迹甚多,顶有名的是湖西的“历下亭”辟为茶座,最直清谈。 听知洪钧所要指点的 ![]() 洪钧不但失望,而且颇为反 ![]() “两者都难!”朱县丞答说“文卿兄,听你的话,好像对游幕一道,隔阂得很?” 接下来,朱县丞便细谈“幕內”这一行推浙江绍兴人为首,苏州府属人氏的势力也不小。师弟相传,秘授心法,其间关系“东家”前程的重重奥妙,非局外人所能窥测。一旦“学幕”艺成,师⽗推荐,同门照应,才能上下相孚,得心应手。否则,孤立无援,哪怕有通天的本领,依然处处扌⼲格,事事棘手。 “原来游幕也是有帮口的!”洪钧想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朱大哥可有路子,领我⼊门?反正我也随波逐流,跟他们‘混’就是。” “路子倒有,只怕你不肯。第一,要大礼拜师。跟在老师⾝边,‘有事弟子服其劳’,虽不会像商店里的学徒那样,替师⽗倒溺壶,为师娘抱孩子,不过奔走之劳是免不了的。第二,要想⼊这一行,就要死心塌地⼲一辈子,绝了功名之念。我看你的志气,在这一层上头,先就办不到。” 洪钧默然。认真思量,果如所言,大礼拜师,奔走之劳,都可委屈一时;要他绝了功名之念,一辈子依人作嫁,实在于心不甘。 “是不是?”朱县丞很起劲儿地说“我就知道你一脑门的金殿 ![]() 洪钧老实答道:“是!”“那得另想别法,游幕一道,其路不通。你倒设⾝处地替人家想一想,辛辛苦苦教出一个生学来,原就是为了替自己添一条臂膀;如果劳而无功,又何必当初?” “想想也是!不过。”洪钧嚅嗫着说不下去了。 朱县丞人情通达,深知他的难言之苦,一面“噗噜噜,噗噜噜”地不断 ![]() “你跟潘观察可有渊源?”他问。 道员别称“观察”;山东官场中,姓潘的候补道好几个,洪钧不知他指的是谁?所以茫然无以为答。 “我是说登菜青道潘霨。” “喔,他!”洪钧摇头摇:“素无渊源。” “那也不碍,我替你找人出一封八行,你去碰碰看。此人倒是肯照应同乡的,而且兼管海关,不至于无可位置。”朱县丞很恳切地说:“老兄仪表堂堂,笔底下更没有话说。只要稍微收敛收敛傲气,不愁潘观察不赏识。” “仰面求人,哪里谈得到傲气?”洪钧苦笑着答道:“多承朱大哥指教,我决定去走一趟,那封八行,还要仰仗大力。” “包在我⾝上,明天就有!” 朱县丞说到做到,果然去弄了一封引荐的信来。出信的人不过与潘霨认识而已,并无深 ![]() 运气总算不错,洪钧不但见着了潘霨,而且谈得颇为投机。 这潘霨又号苇如,虽是捐班出⾝,却非 ![]() 再一谈到本地风光,就更显洪钧的长处了。一部“纲鉴”他读得滚瓜烂 ![]() ![]() “老兄渊博之至,佩服,佩服!”潘霨这才提到洪钧一直在等待的答复:“既然是同乡,我没有不尽力帮忙的道理。不过,我这个缺,也是虚好看。烟台虽设了海关,权柄都在洋人手里,税务司由京里总税务司派遣,我这个‘监督’,连每月洋税实收数目都不知道,逞论其他?文卿兄,我不是推辞,你不妨到外头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所得的答复是如此,洪钧凉了半截,勉強答一声:“我哪有不相信老前辈的话的道理?” “你相信就好。说实话我是怕你所望太奢,所以预先声明。”潘霨忽然又拿话扯了开去:“文卿兄老⺟在堂?” “是!”“昆仲几位?” “四个。”洪钧又补了一句:“晚生行三。” “喔,都住在一起?” “不!大二家兄回苏州去了;只晚生带着幼弟,奉⺟流寓在济南。” “不如归去!”潘霨说“苏州克复以后,李中丞抚缉流亡,百废俱兴,市面很好。老人家总以回老家为宜。” “是,无奈——”洪钧 ![]() 潘霨点点头,唤来一个听差,低低嘱咐了几句,然后又转脸跟客人不着边际地谈苏州的近事。洪钧口中唯唯否否地应付着,心里七上八下,始终摸不透潘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洪钧如坐针毡,只觉辰光过得好慢;正想告辞,好歹先出去透一透气时,一眼瞥见那听差捧了个拜匣出来,不免暗暗气恼“当我是来告帮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三、五两银子一个红包,打发走路。哼!看我给他个难堪。” 他只猜中了一小半。拜匣里倒是有个红包,內中二十两银子一张“庄票”;再有一个红封套,封面正楷写着“关书”二字,內有一份全帖,聘他为“东海关文案委员”月致薪⽔关平五十两。 “这是我的一点微意,莫嫌菲薄。”潘霨先递红包,后送关书:“薪⽔定得少了些,委屈,委屈!” 洪钧真有喜出望外之 ![]() 回到济南,说知此行的结果,合家又喜又忧又悲,忧的是二十两银子还账都不够,更何来还乡的盘 ![]() ![]() 洪钧的 ![]() ![]() ![]() ![]() 动⾝前夕,夫妇俩说了半夜的话。洪太太不放心的是丈夫的起居饮食,乏人照料;洪钧所不放心的,除了老⺟,便是幼子。 他的幼子,也是眼前的独子;五行缺⽔,取一个⽔傍的单名为洛,小名就叫洛儿。年方两岁,而又多病,如果夭折,对洪家的关系不浅。因为洪钧弟兄四个,除洛儿以外,就别无下一代,所以洪太太一提到洛儿,心头便像拴了个结似地,拧紧了痛。 “喂!”洪太太对丈夫说话,一直是用这个字作为代名“我有句话,不知道你可听得进?” “你说嘛!” “我想替你讨个小。” “你” 洪钧刚只说了一个字,自己都还不知道下文如何时,做 ![]() 说到这里,洪太太气 ![]() ![]() “老太太的希望不在大哥,在你⾝上。”洪太太越发放低了声音“老人家的想法也有道理,她说:三房里将来一定会得发,多生几个养得起。这是门面上的话,私底下又跟我说过,你是读过书的,生下来的就是读书种子,荣宗耀祖,全靠三房。” 听见堂上老人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洪钧的 ![]() “就是为了想争气争不到。”洪太太叹口气说:“唉!自病自得知,看起来我怕只有洛儿一个了。” 洪钧微吃一惊,急急问道:“你有什么病?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何必要说?说了害老太太、害你担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无非气⾎两亏而已。” “气⾎两亏是本源病!明天一早先请个医生来看看,配两副药带在路上吃。一回苏州,要好好请人看。陆懋修的医德很不错,我来写一封信,重重托他。” 洪钧一面说,一面起⾝要找笔砚。他 ![]() 等洪钧坐回原处,洪太太便吐露了想为丈夫纳妾之意。她的话很婉转,道理也很正大:四房只有一子,门柞衰薄,既伤老人之心,更非洪家之福。而她,气⾎两亏的⾝子,只怕再难受孕;就算侥幸受孕,亦恐受不住生育之苦。所以想来想去,唯有替丈夫纳妾,才是上策。 “我是从去年就有这个意思了。只为你功名未立,又在赋闲,一切都无从谈起。如今不同了,你有了馆地,又是单⾝在山东,起居总要有人照应,讨个小也不算过份。你的意思怎样呢?” 洪钧自然怦怦心动。 ![]() ![]() ![]() 这样一想,便很聪明地笑笑答说:“你不要多事!我刚刚 ![]() “这不是 ![]() 这“官带桃花”四字,洪钧⼊耳,有种无可言喻耐于咀嚼的滋味。但“只堪自信悦”不可与 ![]() “你不要笑。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处处为你打算!” 在东海关的苏州同乡很不少,而论地位却数洪钧最清⾼。因为如此,相与往还的同事反倒不多,游踪所及,亦不过登山临海,晨看⽇出,暮数风帆而已。 清游之外,少不得也有酒食征逐的时候;每次下馆子必“叫条子”却都是些庸脂俗粉。洪钧眼界甚⾼,随俗叫过两次,觉得索然无味,便即敛手了。 这天是一个广东富商万士弘作东。此人待客极其殷勤,觉得一人向隅,満座不 ![]() “士翁”洪钧被纠 ![]() 这话说得有些煞风景,便有人搭话:“文翁想在这海隅之地,领略《板桥杂记》中的风光,自然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北地胭脂亦未必尽输于南朝金粉。” 此人音大声宏,⾝材魁伟,地地道道的燕赵之士。洪钧知道自己渺视“北帮”姑娘的话是失言了,急忙认错:“兄弟放肆!得罪,得罪!” 这才真是失言。那人冷笑着向隔座的人说:“老兄你听听,倒像我跟北帮姑娘有什么渊源似地;骂了北帮姑娘就是得罪了我。这不是笑话吗?” “原是说说笑笑,谁也别认真!”做主人的急忙拦在中间, ![]() 洪钧心中颇为不快。但既无拂袖而去之理,就只好和光同俗,便点点头:“那就烦主人举荐吧!” “我倒想举荐一个,让文翁看看,北地胭脂中,也有南朝金粉所望尘莫及的。无奈,”与洪钧言语上有冲突的那人苦笑着说“那人从不应条子!” “你是说谁? ![]() “除她还有谁?” “那也容易。 ![]() “就这么说!咱们明天晚上,原班人马,望海阁见。我作东。” 这一说,洪钧觉得老大不过意;同时也真想结识结识这个 ![]() 两人争着要做东,变成化⼲戈为⽟帛,而且也应了“不打不相识”那句俗语。刚才主人匆匆介绍,听不真切,此时彼此又重新请教姓氏。那人叫张仲襄,沧州人,是个举人,与万士弘是好朋友。 “我看这样,”万士弘说:“一客不烦二主,明天仍然是我在望海阁摆桌酒,请在座各位赏光,一个不许少。倘或 ![]() “好!好!”众口附和,洪钧自然也乐从,事情就此定局,要在 ![]() 于是席间笙歌嗷嘈之外,谈论的话题便离不开 ![]() ![]() ![]() ![]() ![]() 酒闹人散,洪钧回到下处歇宿。魂牵梦萦,无非 ![]() ![]() ![]() ![]() 洪钧大为扫兴,顿时连脸都懒得洗了,蓬头跣⾜地坐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他那听差贾福是本地人,善于窥人喜怒好恶,见此光景,便劝他说:“难得今天好天气,老爷吃了午饭,到哪里去走走!” “有哪里好逛的?”洪钧随口问说。 贾福想了一下答道:“有个地方,只怕老爷还没有去过。奇山南面,村庄里种的都是梨树,这两天开得正盛,雪山一片,像下了大雪那样,好看得很。” “喔,有这样的地方?”洪钧又问:“奇山不是很荒凉吗?” “平常⽇子荒凉,这两天可热闹了!都是看花的人。” “也好!”洪钧強打兴致“饭后就去逛逛。” 于是洪钧吃罢午饭,带着贾福,安步当车到奇山去看梨花。烟台除了东北临海以外,陆地周遭皆山。奇山在前面,上有小城,是明朝所设防倭的卫所。穿城而过,放眼一望,漫山遍野,一⽩无际,恍如雪海。洪钧想起苏州邓尉的梅花,号称“香雪海”;这个雅名,移用在此,亦未尝不可。 “果然好地方!”洪钧遗憾地说:“早知如此,该约两个朋友,带了酒菜,那有多好!”“老爷莫忙!”贾福指着西面梨林中一道小桥说:“请在桥边等我。我去办酒,说不定也能遇见 ![]() 听他说得有趣,洪钧欣然许诺。于是贾福奔向村落中去买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桥去等候。 走不多远,只听马蹄声疾。回头一望,不由得眼睛发亮,但见两匹极⾼大的口外马,一黑一⽩,⽩的与梨花同⾊,⽪鞍上侧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郞,红裙覆⾜,相映之下,鲜 ![]() ![]() ![]() 洪钧方在惊愕之际,⽩马已擦⾝而过;急急转脸,已只能看到背影,却又有新的发现,那女郞 ![]() “这是谁?”洪钧失声自语“莫非人唐小说中的女侠?” 这一来,便顾不得赏花,只是遥望⽩马。眨眼之间,人马俱沓;洪钧心头浮起无限的怅惘,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那女郞是谁?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贾福。一只手提着藤条编的篮子,里面有一瓶天津五加⽪,一包熏鱼,一大包落花生。另一只手居然挽着一条马褥子。 “哪来的马褥子?可是遇见 ![]() “没有。马褥子花钱租来的。” 说着,贾福在梨树下挑块⼲净的地方,铺好褥子,摆好酒菜,请洪钧坐下享用。 “你也来,一起喝酒。”洪钧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贾福依言坐下。不过,洪钧是盘腿而坐,他是仿照⽇本的办法,半跪半坐。 喝过一口酒,洪钧急于要打开心中的疑团“你刚才可曾看见一匹马?马上是个女人。”他问。 “一匹马?”贾福略 ![]() “怎么不对?”洪钧很快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一匹⽩马,马上那女人着的红裙,还挂着一口剑。” 贾福笑了“老爷,不错!”他说“是两匹马。” “对了,对了!”洪钧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为心思专注在红裙女郞⾝上,竟致另一匹黑马会视而不见。 “⽩马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好货——” “咄!”洪钧不由得生气“好端端地,为什么刻薄人家。” 贾福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着 ![]() ![]() “ ![]() ![]() “是的。一点不错。” “她会骑马?” “不但会骑马,还会舞剑。”贾福又说“听人说,还会 ![]() “有这样的尤物?”洪钧楞了好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一定言过其实。” 贾福不敢驳他,只斟満了酒说:“老爷请喝酒,莫去想她。” “为什么?” “这 ![]() 犯不着什么呢?自然是犯不着去讨没趣。洪钧倒有些不甘心,当即站起⾝来,说一声:“走!” 洪钧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访望海阁。贾福探知他的趋向,微言劝阻,说 ![]() ![]() ![]() ![]() 贾福拗不过他,只得依从。他不知道望海阁的名称,只知道 ![]() ![]() “老爷请下来歇一歇。我去打听一下,看望海阁在哪里?” “何用打听。喏,那不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皇庙后面偏东,有一带粉墙;墙外垂杨,墙內桃李,红⽩青翠掩映之中,矗起一座⾼楼,隐约有一块绿地泥金匾额悬在那里,而字迹却难辨识,然则又何以见得那就是望海阁? “绝不会错!”洪钧解释:“你看,柳树下挂着两匹马,一⽩一黑,那就是我在奇山见过的。” 原来如此!贾福打发了驴亻夫,随着洪钧缓步行去;走近了仰头一看,匾额上果然是“望海阁”三字。 “你敲门!”洪钧用手拂一拂⾐襟上的灰尘“只说我来访骑⽩马的姑娘。” 贾福点点头,将黑漆双扉上擦得雪亮的铜兽环叩了几下。来应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眉目如画,穿一⾝淡青洋布夹袄 ![]() ![]() “找谁?”她问。 “我家老爷来访骑⽩马的姑娘。”贾福照本宣科地答说。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不见客!” 贾福听了这话便有气,见那女孩儿是勾栏人家的打扮,料知硬闯不碍,便冷笑着说:“不见也要见!”一面说,一面便举手将门抵住,同时一只脚已伸了进去。 这便煞风景了!洪钧急忙喊道:“贾福,不要鲁莽!等我来跟这小妹妹说。” 一声“小妹妹”消了她的怒气,瞪了贾福一眼,闪开两步向洪钧问询:“尊姓?” “我姓洪。” “洪老爷以前来过没有?” “今天是第一次。” “请洪老爷明天再来。我家姑娘真的累了,歇在那里。” “我知道。你家姑娘骑马去看梨花,累了要休息。我不惊动她,只上楼去看一看。” 那女孩儿有些发楞,仿佛对洪钧的来意, ![]() 不多片刻,那女孩儿去而复回;远远便招手示意,请客上楼。这是登堂⼊室的第一步,洪钧留下贾福在门房等候,自己精神抖擞地 ![]() “不是。是告诉我婆婆。我说是很好的一位客人,她说:那就请上楼吃杯茶也不碍。” 洪钧喜她言语乖巧,模样伶俐,便从口袋中取出两枚番舶带来、簇簇生新的小银圆,塞在她手里“这个给你玩儿。”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翠。” “喔。你说的婆婆又是谁?” “姑姑的妈妈,就是婆婆。”阿翠一面引客上楼,一面答说。 “姑姑?姑姑又是谁呢?” “就是你想看一看的人。” “原来她是你的姑姑?”洪钧突然想起,一个鸨儿,手下不止一个姑娘,不要弄错了人,却是笑话,因又问道:“你姑姑叫 ![]() “嗯!”这下洪钧放心了,坦然登楼,对楼梯便是门,阿翠揭开门帘,洪钧顿觉眼界一宽。先当张挂着一幅大硕无朋的横披,定睛细看,不由得失笑,原来北面一溜长窗,尽皆敞启,海景⼊楼,恰好补壁,以致有这样可笑的错觉。 “客人请坐!” 接待客人的,另是一个修饰得头光面滑的中年妇女,但看⾐着是南班名为娘姨、北班唤做跟妈的佣仆,便点点头坐了下来再说。 “大爷贵姓?” “我姓洪。” “洪大爷,请宽⾐。” 狎 ![]() ![]() ![]() ![]() 正当周旋之际,西面门启,出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材极⾼;花⽩头发梳得光亮闪闪;穿的是一条贡呢扎脚 ![]() ![]() “不敢当,请坐、请坐!”婆婆含笑招呼,随后问道:“洪老爷行几?” “我行三。” “三爷!” 婆婆站住脚福一福,这是见礼;洪钧回了一揖,然后相将落坐。 “以前没有见过三爷。” “我是最近才听说烟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果然好!”做主人的淡淡地笑了“是三爷说得好。”她问:“在哪个衙门恭喜?” “我在洋关帮忙。” “怪不得!跟潘大人是一个口音。”那婆婆语气热了些“潘大人真是菩萨,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喔,”洪钧问道:“潘大人也到这里来过?” “来过一回,坐了好一会儿才走。以潘大人的⾝份,肯到这里来,实在很承他的情了。” 洪钧正要接话,只见娘姨疾趋到主人家⾝边,低声说了两句。接着,听见楼下有男子的声音。洪钧知道是预约在此设宴的客人到了,心中不免踌躇;照人情上说,理当“让贤”可是由南到北,好辛苦来一趟,凳子都不曾坐热,便要起⾝,似乎情有不甘。 盘算未定之际,那老婆子开口了:“三爷不说要上楼来看看,有处地方风景好!”说着,首先起⾝,径往东走。 ![]() 及至进⼊东面的屋子,不快之 ![]() 等主人告罪退了出去,另一拨客人接踵上楼,脚步声显示只不过两个人。洪钧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从主客对话中,听出示是称为“锦帮”的锦州帆船帮的头脑,借望海阁款待来自海上的一批办海味的商人。只以为时尚早,来客为主人邀到西面小屋中去油大烟,正屋中顿显清寂。 洪钧这时才定下心来,打量四周。最惹人注目的是东面玻璃窗下,安着一张大书桌,⽔墨丹青,笔砚笺纸,应有尽有。然而壁上并无 ![]() 再看到西面板壁上,悬一张琴,挂一把剑——这把剑特具亲切之 ![]() ![]() ![]() ![]() ![]() 因此,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颇有留既不可、去则难舍的苦闷。转念又想:此是何地?哪来如许顾虑?花丛觅趣,原该随遇而安。且定定心,看那老婆子如何安排,再作道理。 这样想着,便坐了下来;恰好面对东窗,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唐诗:“楼观沧海⽇” 细想一想,用这句诗写望海阁,贴切异常;不妨再找句唐诗配上,做副集句的楹联,倒也有趣。 于是他起⾝走到窗前,背着手不断 ![]() 在唐诗中找一句作对不难,难在出语豪阔,对句不得其偶。洪钧想了几个,都不惬意,而此时此地亦非可以从容推敲,正待罢手时,忽听得有人朗然在念:“月是故乡明” 是女人的声音,越使洪钧惊奇,急急回头去看,一个长⾝⽟立的病人,含笑凝睇,正是念念不忘的 ![]() 如此识面,颇不寻常。洪钧不愿依俗套行事,笑笑说道:“字面不太工,不过很浑成,能明点旅居,暗寓乡思,尤其难得!佩服之至。” “班门弄斧,叫三爷见笑。” ![]() “是的。一⽇之间的第二次。”说着,洪钧低头去看 ![]() ![]() 想到那幅楹联,便即问道:“听你口音是两淮?” “也差不多。” ![]() “喔,原来是徐州。”洪钧反客为主地摆一摆手“请坐下来谈。” “你看我,竟忘了招呼!三爷请坐!” ![]() 洪钧一见倾心,刻意结识,便从头问起:“你姓什么?” “不说也罢,说出来辱没先人。” ![]() 越是如此,洪钧越要问,但这一问,自非反 ![]() “不!我没有拿三爷当普通客人看待,我姓李。”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 这一看,使得洪钧恍然大悟,想起“又玠”是雍正年间善于捕盗的名臣,与河南巡抚田文镜同受世宗特达之知,当过浙江巡抚、直隶总督的李卫的别号。 “原来你是李果敏之后!”他惊异地说——“果敏”是李卫的谥。 “三爷。” ![]() “我知道。”洪钧郑重答应,然后又惋惜地问:“怎,怎么会到烟台?” “还不是时势所迫。” ![]() ![]() “是!”洪钧歉疚地自责:“是我不好!不该惹起你的⾝世之痛。” ![]() ![]() ![]() ![]() ![]() 就这一念之怜, ![]() ![]() ![]() 洪钧当然不会了解她此时的心理,只当她有预约的客人需要应酬,而⾝子绊住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应该识趣。来⽇方长,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让她留下一个“讨厌”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来说:“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搅了。好在大后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后天?” ![]() “对了,相识不久,不过一见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这里请客?” “是的!原来邀了三爷。” “不但邀我,借望海阁请客,就是由我⾝上起的因头。” “喔,” ![]() “话很长,今天讲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细谈吧。” “何必大后天,” ![]() ![]() “天天都闲,时时都闲。” “那就屈驾,明天中午来吃便饭。”她似乎唯恐洪钧辞谢,紧接着又说:“我另外还有事拜托三爷。” 就不说这一句,洪钧亦决不肯放弃这样的约会;说了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纶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 “穿了的。” 于是 ![]() 小王妈就是起先为洪钧卸马褂的娘姨;这一次她不服侍了,将马褂 ![]() ![]() “来吧!” ![]() 扣了一个又扣第二个,一路往下,她的脸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的一段后颈;耳后鬓边,新典发毵毵如绒⽑。这是处子的特征;洪钧不由得惊异:莫非还不曾梳拢过? “明天中午。”她挥着他的手低声嘱咐:“别带朋友来!” “嗯,嗯。”洪钧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悟得她的意思;接着探手⼊怀,踌躇了一下,终于毅然决然地将一张十两的银票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大懂规矩,你别笑我。” 这一半做作,一半是实情——望海阁别具一格,不能照一般 ![]() “不!” ![]() “没有。”洪钧很能领会她的用意,头一回出手太阔,做成规矩,以后就难以为继了。但一则是真的别无小额银票,再则亦不能不讲面子,所以将 ![]() “别这样!” ![]() 洪钧觉得再要固执己意,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了;可是脸上总抹不下来,唯有苦笑着说:“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别说了!你请吧!” 这夜一的洪钧,扰攘终宵,比前夜一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梦,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 ![]() 应门的仍是阿翠,一言不发,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东面,表示 ![]() 上得楼去,静悄悄地只有 ![]() “是的,起⾝就来。”洪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起⾝?” “你看!”她携着他的手,领他到穿⾐镜前,指着说道:“眼泡还肿着。昨夜没有睡好?” “是啊!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影子。” 镜中的 ![]() “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见面。你怎么想不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 ![]()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哪里会!” ![]() 这下洪钧有些踌躇了。他倒是写得一笔“黑大光圆”的“馆阁体”虽是秀才,而在殿试的“大卷子”上,已颇下了些功夫。可是写对联的擘窠大字,却很少尝试。 “不必客气,请,” ![]() ![]() ![]() 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钧这样想着,意兴 ![]() ![]() 于是个笔儒染,墨渖犹未滴落,毫端已经在纸。 ![]() ![]() 他俩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联,洪钧一气呵成;放下斗笔,背手端详,相当称心。 ![]() “该落款了。”洪钧换了支笔,蘸 ![]() “怎么?” ![]() “ ![]() “你说!” ![]() “你样样出⾊,只有芳名,嫌俗气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话!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为女人,就只 ![]() ![]() ![]() ![]() “这倒是我当仁不让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个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说着,洪钧坐向东窗之下,望着浩瀚海波,悄然思索。 ![]() “我在想,”洪钧握着她的手说“ ![]() “说得是!能这样子,起码我娘就不会反对。” “那么,你 ![]() “不管浓丽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钧拉过她的手来,在那染了胭脂痕迹,红⽩相映,鲜 ![]() ![]() “怎么样?”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蔼蔼’来形容。不过,‘蔼如’另有解释,韩愈的文章中有句话:‘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多谢,多谢!不敢当!”蔼如笑逐颜开,长长的睫⽑ ![]() ![]() 这反应使得洪钧微 ![]()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 ![]()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 ![]() ![]() ![]()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哪里?”洪钧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兴的眼泪。有句诗,叫做‘也应有泪流知己’,就是这个意思。” 蔼如不会了解他心內的 ![]() “姐小,”小王妈在门外问:“饭开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上一点半。” “啊!”蔼如倏然起⾝“谈得忘了时候了,你饿了吧?” “你不说我不饿。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洪钧摩着肚子说:“莫非真的秀⾊可餐?” 蔼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亲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齐备,方始命小翠到里面来请。 ⼊席一看,洪钧的乡思油然而生,因为四盘四碗,居然都是苏州风味。尤其是那一碗两寸见方红 ![]() ![]() “怎么样?”蔼如微笑问道:“可合你的胃口?” “这还用说?”洪钧 ![]() ![]() “有酒,在烫。”小王妈说。 这时洪钧听出她的口音“你是常 ![]() “常 ![]() “你倒会烧苏州菜?” 小王妈看着蔼如笑了,笑得相当诡秘,仿佛內中大有文章似地。 “怎么?”洪钧问道:“不是你烧的?” “三爷先不要问,尝尝看,能吃不能吃。” 洪钧如言夹了少许酱汁⾁送⼊嘴中,只觉得其烂如泥、香甜无比,脫口赞了句:“真不错!”说着,又下筷了。 “总算还好!”小王妈一面从阿翠手里接过酒壶,为他斟満,一面说道:“姐小关照,一定要弄几样苏州菜请三爷。这个难题目,真正难倒我了。烟台会做苏州菜的,只有潘大人府上的厨子老周,说不得只好老着脸去攀乡亲。老周自己,因为潘大人今天请客,无论如何分不开⾝,派了他的下手小张来。偏偏姐小又说,只要苏州家常菜,连小张都为难了。厨子做家常菜,不一定好。三爷,你再尝尝别样,到底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之理?洪钧自是不断地称赞。但口⾆的滋味再美,不如心里的滋味。为款待一顿家常便饭,蔼如竟如此费心,这盛情就不是可 ![]() 因为如此,洪钧格外努力加餐、吃到一半,洪钧才想起一件事,颇为不安——从上楼以来,一直未见李婆婆,自己应该早问才是。如今想起再问,似嫌失礼,不如索 ![]() 转念又想:迟问总比始终不问的好。便停杯开口:“你⺟亲呢?” “到成山还愿去了。” 成山在荣成县。荣成已在烟台之东,而成山又在荣城之东,突兀于大海之滨,在洪钧的想象中,必是极其荒凉之地,因而奇怪地问道:“何以到成山去烧香?莫非那里有其响如应的灵菩萨?” “那里的始皇殿,香火盛得很!”小王妈 ![]() “难得!”洪钧笑道:“秦始皇亦能庇佑人间?” “不是秦始皇,是藤将军。藤将军成神,只不过是道光年间的事。据说——” 于是洪钧把杯听蔼如谈藤将军如何殁而为神。 故老相传:道光年间,荣成东山,海盗出没无常,居民深以为苦。那时驻登州的守将姓一个很僻的姓,是藤萝的藤。藤将军的官衔不知是总兵、副将、还是参将?只知道他掌领⽔师。奉朝廷之命,领兵进剿,与海盗大战于 ![]() 地方上 ![]() ![]() 本来是件崇功报德的好事,哪知不过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已经数典忘祖,登莱一带提起藤将军的功绩,大多茫然不知所对。但一说每年六月初五的“藤将军会”无不踊跃 ![]() ![]() ![]() 谈到这里,蔼如倏地深锁双眉,叹口气说:“我娘也是,换袍装金,什么愿不好许,偏偏就许了这么一个抬神轿的愿!昨天动⾝到成山,就是去接头这件事。” 洪钧亦颇诧异,不知道此陋俗如何而起?但其事虔诚,不可呷悔,只好泛泛地说:“这也是老人家 ![]() “哪里会忘记?从去年六月初到今天,心里一直拴着一个结。三爷,你倒想,小脚伶什,又是山路,这一趟神轿抬下来,不去了半条老命?” “罪过,罪过!”小王妈急忙双手合十,举在当 ![]() “你看!”蔼如沮丧地指着小王妈“只要我一提这件事,她们就是这个样!一点不受商量。” “这也好办。” 是如何好办呢?洪钧却又不说。蔼如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开口,便即催问:“三爷你倒是请说下去呀!” 洪钧抛去一个眼⾊,蔼如明⽩了,他是不愿让小王妈听见。而小王妈亦极其知趣,对他的眼⾊和她的话,装作未见未闻,悄悄而退,避了开去。 “三爷,”蔼如凳子挪一挪,靠近桌角,一面为洪钧剥醉蟹,一面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快告诉我吧!我跟我娘相依为命,她老人家累出病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只好往那里跳下去了!”说着,顺手遥指窗外,但见汪洋一片大海。 洪钧心头一震。苏州人多忌讳,他觉得她语出不祥,甚非好兆。但此念一起,立即又为他硬 ![]() 心里在捣鬼,脸上不知不觉地露了出来。“怎么回事?”蔼如不安地问“三爷,你在想什么?” “喔,”洪钧惊觉,报以歉疚的笑容“不相⼲。”他定定神说:“我在想,愿意给藤将军抬神轿的老婆婆,一定不少。神轿也不过八抬,最多十六抬。自告奋勇的多,用的人少,就必有人向隅。想个法子,将你⺟亲归⼊向隅之列,不就没事了吗?” 蔼如静静听完,束着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抬眼说道:“这确是个好法子。不过——” “我懂你的话!”洪钧抢着说“你是说,要有人到成山庙去料理这件事。是不是?” “是啊!”蔼如答说:“藤将军会的‘会首’,每年由那里各村轮推。今年还不知道是谁呢?” “不要紧!一打听就打听到了。这件事我替你去办。我的用人是本地人,很能于的;我 ![]() “那,那可是大好了!”蔼如斟満酒杯,捧起自己的一杯说:“三爷,谢谢你。”说罢,端起一小盅⽩⼲,一饮而尽,若无其事似地。 “你的酒量不坏!”洪钧面有难⾊“这⽩⼲大凶了,喝下去火烫一条线,直到丹田。好家伙,真受不了!” “你不早说,我有好些酒,我替你换。” “不!不!”洪钧忽又不愿示弱了;端杯 ![]() “我们那一带喝酒有个讲究,是四句歌诀:‘端杯稳、举杯平。一口 ![]() “这就是礼!以礼制情,才能不及于 ![]() “好个以礼制情!”蔼如显露了她的伉 ![]() ![]() 洪钧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合时宜;在这大道青楼之中,谈以礼制情,不就像道学先生自负“眼中有 ![]() ![]() 但如深一层去看,她的话也就等于一种暗示,这里是放浪形骸的地方,不宜拘束。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过去,按着蔼如的手背问道:“你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的意思是:你当我是不解风情的书呆子?而蔼如却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被提醒了“啊,”她正⾊说道:“我昨天就想问了。三爷,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洪钧不防她有此一问,直觉地 ![]() 倘若不说实话,又觉得辜负了她一见投缘,倾心相待的真情。在这左右为难,而又不能不答的窘迫情况之下,洪钧便只好先“将”她一“军”作为招架了。 “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好好儿的,怎么会从徐州到了山东?” “是啊!原是好好儿的一家人,怎么到了山东?又落得这么一个提起来羞煞人的地步?都是让捻子害的——” 那是在咸丰六、七年之间,捻军张乐行由皖北向西南两路窜扰,所至之处,大肆掳掠。蔼如全家被裹胁着奔驰于河南、安徽 ![]() ![]() “我家虽是半耕半读人家,我⽗亲却是从来没有下过田。常时一本书、一杯酒在手里,百事不问。三爷,你倒想,我⽗亲可吃得来那种苦?两年功夫,磨折得不成人形。虽脫了险,⽇子却并不好过。在东昌府地方,终于病倒了。数一数荷包里,只得二两多重一块碎银子。你说,这⽇子怎么过法?” 以下就可想而知了。不过洪钧虽觉得不必再问,而蔼如还是说了出来,为了治病吃饭,没奈何走上这条道路。幸好,她自己还有主张:一不卖⾝,二不作妾。那样做虽可得一笔整数,但往后就不容易有出头的⽇子了。 “那是五年前的话,我十七岁。抛头露面,医了我⽗亲两年多的病。到底大限已到,买棺盛殓,找地安葬,都还不曾负什么债。不过,我的⾝子总是洗不⼲净了。我对我娘说,我们李家是徐州有名望的人家,我们就自己不在乎,也得顾全族中的体面,决不能回去。事已如此,索 ![]() “为养亲而辱⾝,可敬之至。”洪钧言不由衷地说了这一句,作为 ![]() “喏!”蔼如指一指碗说:“让我娘吃几年 ![]() “喔!”洪钧又问:“你自己呢?” “我自己当然也有打算。”蔼如这样回答,不肯再说下去。 “你是怎么个打算?何妨说与我听听!” “你一定要问?”蔼如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我不是多事,是关切。” 这是近乎多余的解释,而蔼如却似乎很満意于他的话,点点头说:“好,我就告诉你。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 “有志气!”洪钧脫口称赞,而随即出现了困惑的神⾊。 他的想法瞒不过目光锐利、阅人亦多的蔼如,她问:“三爷,你必是要想,我三绺梳头、两截穿⾐的一个女人,又吃了这碗饭,怎么能够扬眉吐气?那不是妄想!” 洪钧脸一红,嗫嚅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蔼如知道他无法解释,也不愿他受窘,一笑了之,从容说道:“这该你告诉我了!” “对!”洪钧矍然而答“我该告诉你了。” ![]() ![]() ![]() “姐小!”等洪钧说完,等候已久的小王妈赶紧 ![]() 说到这里,自鸣钟打了三下,洪钧如梦初醒似地说:“了不得了!一顿酒喝了两个钟头,谈得忘了时候了!” 于是洪钧⼲了杯中余沥,用滚烫的鲜鱼汤泡了半碗饭,匆匆吃完。起⾝摩腹,觉得非常舒服。 “茶沏在里面了!请宽坐。” 两人仍旧回到东屋盘桓。洪钧望着浩瀚大海,忽然想起龚定庵的两句诗,随即念道:“‘为恐檀郞英气尽,故教梳洗对⻩河’!” 蔼如也喜 ![]() ![]() “蔼如,你这望海阁实在是好地方!眼界一宽,心 ![]() “没出息!”蔼如撇着嘴说:“成天守在女人镜子旁边,能守得出什么来?” 洪钧笑笑不响,然后站起⾝来“今天是我到烟台以来,不,从离乡背井以来,最⾼兴的一天!”他说“留着有余不尽之乐吧!我走了。” 听这一说,蔼如顿有凄惶之⾊;不过一闪即灭,执着洪钧的手, ![]() 洪钧问她,她不肯说,只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洪钧回头望了望,⾼楼灯火,窗纱人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滴落凡尘的 ![]()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有娇细声音在喊:“洪三爷,洪三爷!” 洪钧先当是听错了,站住脚细听,并没有错,而且听出是阿翠的声音。 “洪三爷,”阿翠气 ![]() 这当然是蔼如特意打发她来关照的,洪钧満口答应:“好,好!”“来吃中饭。”阿翠又说:“婆婆明天一早回来。”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洪钧不知道有何意义?一时也无暇多问,只答一句:“我午前一定到。” Www.GaOsHO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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